潘寶明
曹雪芹一頭扎進了漫長積累又融匯了無數智慧的傳統文學中,得到了最大的滿足,又通過他的理解和升華,給傳統的詩詞文賦以全新獨到的詮釋、活化。祖父曹寅詩文修養極高,潛移默化,孫子自然受到他的熏陶,而祖父對藝術的鐘愛,又轉化為《紅樓夢》的獨特情節。
雖有所借取,但借鑒僅是手段,創新才是目的。那些一鱗半爪的傳說,只言片語的詩詞,在作者筆下卻融為一體,那樣貼切,那樣和諧?!都t樓夢》中寶釵曾說:“作詩不論何題,只要善翻古人之意。若要隨人腳蹤走去,縱使字句精工,已落第二義,究竟算不得好詩?!边@可以作為曹雪芹借鑒前人的注腳。
他揚棄前人藝術:
一是巧取借用。比如三個主要人物,寶玉是“神瑛侍者”,黛玉是“絳珠仙草”,寶釵是“山中高士”,都可在前人的詩文中找到影子。曹寅《楝亭詩鈔》中有“承恩賜出絳宮珠,日映瑛盤看欲無?!泵鞔邌ⅰ睹坊ā吩姡骸把M山中高士臥,月明林下美人來?!逼渲星吨└呤?,林美人。曹雪芹是家道中落的,晚年境況維艱。而少年時,家中豪富?,F從一鱗半爪的材料中,還可看出他對家庭好景的回憶,比如稻香村,《楝亭詩鈔》中有“稻香樓近棗香村”之句,曹寅的姻親,刑部尚書傅鼐的居處有“稻香草堂”。家中舊景對他感染而流于筆端。
二是翻用出新。黛玉葬花是小說的華彩樂章。俞平伯先生指出《葬花吟》與曹寅有淵源關系,其《楝亭詩鈔》有兩首葬花詩,一首是《題柳村墨杏花圖》:
勾吳春色自藞苴,多少清霜點鬢華。
省識女郎全疋袖,百年孤冢葬桃花。
另一首是《題王髯月下杏花圖》:
墻頭馬上紛無數,望去新紅第幾家。
前日故巢來燕子,同時春雨葬梅花。
而曹寅又不是空穴來風,又是受唐寅《花下酌酒歌》的影響,據《六如居士外集》記,唐寅有傳說:“唐子畏居桃花庵,軒前庭半畝,多種牡丹?;ㄩ_時,邀文征仲、祝枝山賦詩浮白其下,彌朝浹夕。有時大叫慟哭。至花落,遣小伻一一細拾,盛以錦囊,葬于藥欄東畔,作落花詩送之,寅和沈石田韻三十首?!彼摹痘ㄏ伦镁聘琛罚?/p>
九十春光一擲梭,花前酌酒唱高歌,
枝上花開能幾日,世上人生能幾何?
昨朝花勝今朝好,今朝花落成秋草。
花前人是去年身,今年人比去年老,
今日花開又一枝,明日來看知是誰?
明年今日花開否?今日明年誰得知。
天時不測多風雨,人事難量多齟齬;
天時人事兩不齊,莫把春光付流水。
好花難種不長開,少年易老不重來。
人生不向花前醉,花笑人生也是呆。
將曹雪芹的詩與唐寅詩相較,當然某些遣詞造句是受過唐寅的影響的,但是,且不說唐詩語言頗為直露,缺少含蓄,僅看兩者意境,即可看出曹雪芹《紅樓夢》對唐寅詩的活化改造。與第一次“寶黛掃花讀西廂”葬花相比,第二次葬花,吟誦《葬花吟》,氣氛是很悲涼的,過去有“輕薄桃花逐水流”的悖論,而黛玉葬花則是為落花尋求凈土,是為桃花正名,更為女兒哀吟。悲喜映照,眾人的歡樂氛圍中,唯有黛玉哀切,偷灑珠淚葬落花。
《葬花吟》是仿效的唐代的歌行體,體現了黛玉早期對賈府污濁的認識,在這種特殊的環境中,她雖涉世未深,但作為禮教的叛逆者和受害者,已有了初步反抗要求的性格特征。是落花引起她的愁思,感花傷己?還是她的哭驚動了落花,花助黛傷?似乎已難分辨,她已將自己與落花為伍,進而成為落花的知音。斯女子似乎太易哀傷凄惻了。頗使人“怪奴底事倍傷神?!蓖跸Au說,“埋花與寶玉不同埋,哭冢亦只寶玉聽聞,兩相照應,文情兼美”。
唐寅的詩是耄耋老翁,對酒當歌,感嘆人生幾何;而曹雪芹的詩則是紅顏少女,惜紅憐翠;一邊是白發須眉,大叫慟哭,命小伻拾花葬花;一邊是弱女孤燕扛花鋤,持花籃,執花帚,和淚哀吟。前者叫人聽了,頗感滑稽;后者讓人看了,潸然淚下。是黛玉悲落花,還是落花悲黛玉,花弱人更弱,人悲花更悲,花與玉融為一體,其構思之巧,意境之美,當然遠勝唐寅多多矣。
如今曹寅、唐寅的葬花鮮為人曉,而曹雪芹的黛玉葬花卻是婦孺皆知,電視劇《紅樓夢》將該場戲有意安排在揚州桃花塢,陳曉旭飾演的黛玉,清純的女兒,“行動好比風扶柳,嫻靜猶如花照水”,在爛漫的桃林中,哀婉地吟唱。黛玉的揚州葬花成為電視劇的華彩樂章,散發著迷人的魅力,幾成絕唱。瘦西湖理應再現。
作者簡介:
揚州大學教授、碩士生導師,致力研究文化的傳承守正,開拓創新。